再过八天我连床单都用不着了,书上的那些抽象的符号在我的脑子里自动地转化成形象具体的位置了。这种转化的过程完全成功了,我把棋盘连同棋子都反射到我的脑子里,单凭符号也能把整个棋局的变化再现于眼前,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音乐家,只要看一眼总谱,就足以使他听见各个声部的声音以及它们的和声。又过了两个礼拜,我可以毫不费劲地背出书上的每一盘棋——或者像棋手的行话说的那样:杀盲棋。现在我才开始懂得,我这大胆的偷窃行为给我带来了多么难以估量的幸福。因为我一下子有活儿可干了——您愿意的话,可以说这是一种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活儿,但是它毕竟是一种工作,它把我身边的一片虚无消灭干净了。我有了这一百五十盘棋的棋谱,就像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去征服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一成不变的空间和时间。为了使这新鲜的活动始终不衰地保持着它的魅力,我把每天的时间仔细划分了一下:早上下两盘,下午下两盘,晚上再很快地复习一遍。 在这之前,我每天过的日子像胶皮冻一样乱七八糟,黏黏糊糊,每天都在浪费生命。而这样一来,我每天的时间就都排满了。我成天都很忙,但并不感到疲劳。 因为下象棋有这样一种奇妙的优点:能让人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一个局限得很狭窄的活动范围内,因为拼命思索,所以不会使人的大脑退化,正相反,它只会使头脑更加灵活,更有活力。起先我只不过是机械地模仿名家的棋局,渐渐地,我开始对棋艺产生了一种艺术的、愉快的理解。我洞悉了进攻和防御的微妙之处,学会了其中的计谋和绝招。我领会了在几着棋之前预见棋势发展、早作安排、突然发起反攻的技巧。不久之后,我就准确无误地认出每一个象棋大师的棋风,就像读诗人的诗,只消读几行就能断定作者是谁一样。开始的时候,下棋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现在却变成一种享受。阿廖辛、拉斯克、波哥留勃夫、塔尔塔柯威尔……这些伟大的棋艺战略家们就像亲爱的朋友一样,走进我孤独的小天地里。有了这无穷无尽的调剂,我沉寂的囚室每天都变得生气盎然。正是因为我极有规律地练习下棋,我原来已经受到剧烈打击的思维能力又重新恢复了正常。我觉得我的脑子又重新振奋起来,通过不断的思维训练甚至比以前更灵活、更机敏。尤其是在审讯的时候,我的思路更加清晰、更加集中了。我无意之中在棋盘上把抵御虚假的本领和粉碎诈骗的计谋训练得炉火纯青。从这时起,我在受审的时候再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我甚至觉得,这些盖世太保渐渐开始带着某种敬意来观察我。说不定他们暗自觉得奇怪:那么多人在他们面前都垮了下去,而我是从什么秘密的源泉汲取力量,来进行这样百折不挠的抵抗的?
茨威格 《象棋的故事》